不坐月子,不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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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山东淄博一产妇为“坐好月子”,坚持家里不开空调和风扇,并身着长袖长裤且盖有棉被,导致体温高达40多度,最终该产妇因中暑而不治身亡。


生完孩子最金贵

在中国,生育从来都是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中国社会,家族是至高无上的,家庭成员必须绝对服从家族利益,生儿育女以延续家族也就成了家族成员关注的焦点。而人口多寡关系到国之兴衰,因此历朝历代向来把鼓励生育当做头等大事,为鼓励百姓为国家生个娃,通常采取免除几年徭役等福利手段。

在这样的土壤下,也就孕育出民间乃至统治者对生殖的尊崇和各种祈孕求子活动,从祭祀到巫术,不一而足。例如,在古代,蔬菜寓意生子,偷蔬菜象征偷子,《清稗类钞·迷信类》就有记载“广州元夕,妇女偷摘人家蔬菜,谓可宜男,名曰采青。”

乃至统治者也常常率众嫔妃前往某处举行隆重的祭祀,祈求神灵恩泽,使妇人多孕妊产子。《礼记·月令》中即载“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韦蜀,授以弓矢于高礻某之前。”


尤其是古代早婚早育,女性发育未全,且医学不发达,俗语道“生得过鸡酒香,生不过四块板”,妇女生育就犹如过了一趟“鬼门关”,死亡率极高。

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妇女的结婚年龄集中在14到18岁之间,而20到30岁是妇女的死亡高峰之一,因此,因生育而死可能是当时妇女的重要死因之一。

且不论在分娩时难产率高,即便是分娩成功,产妇在产褥期仍会遭遇各种危险。据古代医书记载,产妇在产褥期最首要的危险就是失血过多、“下血过少”以及“病痉”(即抽搐),在中医看来,“下血过少”是由于“因产感寒,血为寒凝”,“病痉”也是产后感风寒所致,因此在产后保健中格外注意不让产妇“受寒”。

南齐医学家褚澄明确表示“产乳众则血枯杀人”,规劝妇女晚嫁少娶。历史上也有很多关于因产而死的记载。如南朝宋武帝刘裕就死于生产当日,刘裕还差点因此遭遇弃养。纳兰容若之妻卢氏也因产后受寒而逝,从此,纳兰“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这还是生育条件优越的帝王将相之家,民间因生育而死的情况可想而知。而生产危险在古代也成为共识,汉代名臣霍光的夫人就认为“妇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刘宋医学家陈延之则把妇女分娩形容为“下地坐草,法如就死也”。

在这样的高死亡率之下,中国人对新生命的孕育及保护也就异常重视,由此产生了对掌管妇女胎孕的神灵——“胎神”的膜拜和对孕妇言行举止的严格规范。“坐月子”即是一套严格的礼仪和饮食规范。

“坐月子”一词最早见于宋代,而与“坐月子”相关的行为,最早则可追溯至《礼记·内则》,称为“月内”,是产后必须的仪式行为,而围绕“坐月子”的这一套饮食习惯和文化仪式都旨在恢复“阴阳平衡”。

古代中医认为,“孤阴不生,独阳不成”,健康源于“阴阳平衡”,而疾病源于“阴阳失衡”。妇女妊娠时处于“阳性”状态,但在分娩之后,女性由于失血而变为“阴性”,或者说变得虚弱。

“阴”代表着“寒”,“阳”代表着“热”,要“阴阳平衡”也就意味着要“冷热平衡”。因此,为补充“阳气”,在饮食上,产妇要吃“热性”食物,通常以肉类为主,且不能进食任何“冷”的食物,如蔬菜水果;在行为习惯上,产妇要“捂月子”,躺在“热炕”或“热炉”边,且衣服要穿得很厚。

此外,中医理论也认为妇女生产完之后全身器官处于“特殊”的状态,产妇的“骨头缝全开了”,产妇很容易“招风受凉”而致病,因此产妇不能出门晒太阳、不能开窗通风、不能穿拖鞋、不能刷牙等等。这种理论将晚年的牙疼、胃疼、眼病等等慢性疾病与“坐月子”期间的种种“违禁”行为联系起来,且认为这些疾病无法用一般的医学方法进行治疗,除非等到下一次再“坐月子”。而调查表明,“落病说”正是很多妇女遵循“坐月子”规范的主要原因。


不过,“冷热平衡”和产后限制产妇活动,并非中国独创,在拉丁美洲、东南亚和非洲文化中也曾盛行。如在危地马拉,产妇需要用热水来保温,并洗热水浴,在他们看来,热水浴会增加体内乳液的流动,减慢乳汁流入胸的速度,从而防止母乳变“冷”,即便西方医学并不鼓励洗热水浴。

在中东,人们同样也相信产妇在孕后“骨头是开的”,且“冷”的食物会导致关节炎和风湿等疾病,因此需要吃“热”的食物。她们“坐月子”的时间更是长达40天,在这段时间内,产妇被悉心照顾,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再如玛雅人,认为母亲和婴儿必须待在房间里防止受寒和“邪风”。墨西哥裔美国人则在分娩后40天内都不得全身洗澡或洗头发。

甚至西方也曾经主张产妇生产后至少应在床上躺9天,理想状态应该躺20天,这种状态被称为“lying in”,时间通常在2周到2个月之间。直到后来医生发现久躺使血液处于高凝状态,容易形成静脉血栓,且二战和随后的婴儿潮导致病床紧缺,产妇不得不提前下床却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产妇分娩后应躺着的限制才逐渐被解除。

从“人妻”到“人母”

不过在中国,除了担心产妇会受寒等医学上的考量之外,传统社会对经血的嫌恶畏惧则是产妇“坐月子”不得出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有医书载有将女性经血入药治病的描述,但在古人看来,月经是一种不祥的污秽,如《血盆经》就认为妇女在洗经血布及产后血衣时,让肮脏的血渗入地下而背负污染水源的罪孽,死后须念诵血盆经来超渡。道书《元始天尊济度血湖真经》也通过描绘血湖地狱的情景表达了对女性身体排出物的厌恶。

而女性产后所留的“恶露经血”,是积存十个月的经血,被视为不洁之最,因此,产妇在“坐月子”期间不得随意进出别人家,更不得参加祭祀或出入寺庙,否则可能会触怒神灵,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不幸。

更有甚者认为妇女在生产时手指使劲用力,因此妇女的手也是不洁的,产妇忌以手触碰婴儿眼睛或以手打小孩。

而在中国人看来,不仅经血是“不洁”的,失调或者脱序也是“脏”的或者说“不洁”的。脱序代表个体暂时脱离原有的社会秩序或超越某一界限范围,或对任何常规的破坏以及对秩序的威胁,而脱序将产生不洁。


对于中国传统家庭,女性生育的确是打破原有家庭秩序的大事,它使产妇和婴儿脱离了原有的生活情境,他们的脱离与加入会造成既有秩序的改变,甚至带来威胁和破坏,因此产妇需通过“坐月子”这个仪式来净化这种不洁,以维持家庭和家族的均衡和谐。所以“坐月子”实际上是家庭秩序发生变化的一个“过渡仪式”。

《礼记》描述“坐月子”的礼仪为“妻将生子,及月辰,居侧室。夫使人日再问之,作而自问之。妻不敢见,使姆衣服而对。至于子生,夫复使人日再问之。夫齐则不入侧室之门。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意思就是妻子足月将要生产时就要移去专为生产准备的侧室,丈夫不得观看。

这种不准丈夫进入的礼仪,不仅源于对经血的嫌恶,更意味着一种与原有生活情境脱离的分离仪式,在这个仪式里,家庭成员纷纷完成了家庭角色的转换,女性从“人妻”过渡到“人母”,婴儿从胎儿过渡到家庭成员,丈夫从“人夫”过渡到“人父”,长辈从人父人母过渡到祖父母等。

而且中国传统社会尊母抑妻,母亲备受尊崇而妻子则无足轻重,尤其是在贫困家庭,媳妇没有嫁妆,在夫家是毫无权力的外来者,婆婆对她们拥有绝对的权力,甚至可以驱逐她们。媳妇需遵守三从四德,单向度地服从婆婆,对其恭谨侍奉。她们只能在家庭中慢慢等待自己成为姑婆而享有管理家政的权力,有学者称之为“候权”。

因此,生子不仅是女性的一项义务,也是她们借以在家庭中取得权力与地位的方式,生育决定了她们在家中的地位。母凭子贵,生孩子意味着女性从“外人”变成了真正的“自家人”,从只尽义务的“媳妇”晋升为可能享有权力的“母亲”。

 
女性在生产之后,婆婆对媳妇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而且为了保证产妇的生育能力,使产妇能够继续为家庭传宗接代,婆婆会更加悉心地照顾媳妇,产妇“坐月子”时不仅能藉此恢复因长期操持家务以及怀孕生产时所积累的疲劳,也有机会发泄种种不满情绪,甚至向婆婆发出抱怨。

一份调查显示,媳妇大多认为,“月子” 没养好就是婆婆没“伺候”好,而婆婆为了避免给媳妇落下这样的话柄,同时也受传宗接代观念的影响,就会悉心照料媳妇,并且严格监督媳妇遵守各种“坐月子”的规范和禁忌,这也是“坐月子”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

尽管已有不少研究证明“坐月子”的种种禁忌和规范不仅有害甚至威胁性命,而且在婆婆的监督下要严格遵守不能洗澡、不能出门等禁忌还会使产妇感到不适和很有压力,这甚至是部分产妇孕后抑郁症的压力来源之一,但对于对于古代劳务繁重的妇女来说,“坐月子”仍然是父权体制下给妇女的一种犒赏行为,这也是妇女能接受“坐月子”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坐月子,不是中国人

事实上,即便是现在,中国的家庭仍高度重视家庭和谐和女子的“三从四德”,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妇女对夫家的顺从。和谐的代际关系被高度重视,直接的冲突被尽可能的避免,直接而强烈的个人情感的表达被视为对长辈的不尊重。中国已婚妇女仍被强烈鼓励扮演传统角色。女性要遵守夫家对他的期待,所以婆婆的影响比自己的母亲的影响更大。

因此,即便很多媳妇其实并不欢迎婆婆对她的照顾,认为这越帮越忙,甚至给自己造成了压力,但仍然不得不遵从婆婆给自己的饮食安排和各种建议,这点在农村尤甚。

而且,中医理论在中国实在是太流行了,传统中医养生类节目和养生书籍大热,如北京卫视的《养生堂》,所谓“冷热均衡”和受风理论在中国仍然大行其道。2012年财新网的一项调查则显示,超过60%的人只相信中医或者相较西医,更相信中医。尤其是农村乡镇,偏好中医的比例最高,达到63.5%,而一线城市则有更多的人(43.9%)偏爱西医。


事实上,对“坐月子”传统的遵守程度的确也有城乡差异。早在2006年就有研究发现,虽然受访者中有18%在“坐月子”时不吃蔬菜,78.8%不吃水果,75.7%不喝牛奶,但居住在城市、教育水平和收入水平都比较高的产妇喝牛奶和食用“凉性”的水果的量比农村人多得多。在行为禁忌方面,虽然有25.2%的女性认为“坐月子”时应该留在家中,否则可能会导致疾病,但有12.9%的城市受访者在“坐月子”时会给房间通风,在农村则只有5.2%,32.2%的城市受访者在“坐月子”期间会洗澡,农村则只有16.1%。

而这些观念主要来自于婆婆(49.4%)和母亲(34.0%)以及书籍杂志(16.5%)。财新网的调查也显示,“50后”对中医的偏好超过其他年龄群体,达到72.7%。此外,有74.6%的产妇在“坐月子”期间的饮食是由婆婆或者母亲安排的。不难看出,“坐月子”的观念主要还是在代际间进行传递的。

这种对中医的坚定信任和对“坐月子”的执念在海外华人身上也可见一斑——华人们即便出了国,依然还坚持“坐月子”。


有国外学者对居于加利福尼亚的第一代美籍华人妇女进行调查后发现,在23名女性中,有74%仍遵循“坐月子”的传统,包括饮食习惯和尽可能的休息,并保持情绪稳定。有几位女性的丈夫每天去唐人街买新鲜的鸡以满足妻子特殊的饮食需求。还有产妇拒绝食用医院的食物,倒出“冷”的液体,并让自己的亲人偷偷带“热性”食物来医院,或者只把毛巾蘸湿假装洗澡。甚至有不少人的婆婆或者妈妈专程在孕妇生育期间赶到国外照顾她们,帮助她们“坐月子”。

美国圣地哥州立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皮尔斯伯里的研究则显示,100多位美籍华人受访者全部相信“坐月子”有利于身心健康。皮尔斯伯里归纳了受访者“坐月子”的原因,其一是为了治疗因生育而引起的“阴阳失衡”,其二是为预防未来的疾病,其三则是为了防止产妇及其周围妇女的不幸。但她也指出,很多受访者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月子”,称“我们‘坐月子’是因为所有人都‘坐’”。“坐月子”成为了一种文化禁忌,很多人出于不知道不“坐月子”会发生什么的禁忌心理继续遵从着这一传统。

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之后,“坐月子”非但没有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反而通过代际传承内化为了一种文化信仰,慢慢浸入了中国的社会结构之中,获得了文化内涵。


总而言之,“坐月子”起源于“阴阳平衡”的身体观、对神灵的敬畏与对经血的嫌恶,它作为一种打破家庭秩序的过渡仪式和分离仪式,在重视生育和家族至上的传统中国流传着,渐渐渗入中国的社会结构,内化为中国的一种传统与文化。

在西方医学流行与医学技术发达的现代,中医理论却依然盛行,“阴阳平衡”、“冷热均衡”等等迷思从未破除,婆媳关系的千古难题也仍未解决,“坐月子”因而仍散发着它独具中国特色的“魅力”,吸引着世界华人们将这种“传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过是种幻觉。

在她们看来,英国凯特王妃产子仅九个半小时即化妆露面是因为和中国人“体质不一样”,又把“东亚病夫”的帽子戴回了中国人身上。那Angelababy产子仅两天即出院,8天即与婆婆在花市谈笑风生,是因为你没有黄教主这样狂拽酷炫的“霸道总裁”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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